长大后，你就懂了
翠花落日的余晖被游荡的乌云阻隔，湖面倒映着一片混沌之色。生与死的界限是那么的模糊。翠花站在岸边，望着远处湖水与天空的界限。湖的名字没有确切的说法，村里的老人都叫做往生湖，若干年后的地理图册上，印着的是王申湖，再后来的DY软件上，成了网红湖，取谐音叫做望神湖。不过，翠花站在岸边的这个时候，还是叫做往生湖。她已经站了约摸半个时辰，好几次，脚往前伸了一步，然后又迅速缩了回来。大概是傍晚的缘故，也或者是翠花枯萎的心情之下，昏黄碎裂的湖水打着旋转的圈圈，漩涡之中，好似连接着另一个世界。翠花穿着灰色打着补丁的棉袄，脸紧紧的裹在一条红色头巾里，黝亮的黑发又将头巾包裹了几层。她的脸被冻的发紫，泪水滑过的地方，又透着些许嫣红。如同干涸的颜料被水润湿一般。泪水顺着两腮，直直的掉落下来，却不见了痕迹。“小葵，下辈子投个好人家，妈妈对不起你”只见翠花慢慢的弯下腰，轻轻的把怀里的一个婴儿放了下去。湖面荡漾了一下，就不见了波澜。突然，后面闯入一个疯子，推了一把翠花，然后冲进湖里，捞起了婴儿。婴儿好似被湖水冻醒了一般，疯狂的挣扎着啼哭起来。翠花楞在那里，并没有抢夺的意愿，她大概也松了一口气，看来，小葵刚出生不久，还天生会游泳的特性，让她活了下来。应该没有大碍。捞起小葵的，是村头的疯婆子，谁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。当然，她也没想知道。“这是她的命，放下吧。小葵活下来也是受苦。”疯婆子摇了摇头，然后说了些什么，可能是口音的问题，翠花没能听懂。但是，手势是看明白了。只要她有一口吃的，小葵就有。天瞬间暗了下来，岸上和湖水彼此都披上了夜幕，没了区别。翠花呆呆的望了望疯婆子，又看了看天。她心想，要不，还是自己往前走几步吧。反正都是死路，索性重新来一次吧。疯婆子不停的指了指小葵，意思是让翠花再好好看她一眼。翠花侧着脸移了近去，她实在不想让小葵看见她的脸，她不想让小葵知道，有个人刚刚想溺死她。还没等彻底走近，小葵又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。小葵好像想起来了什么，是啊，她还不能死。小葵也不能留。怎么办。“她的名字叫小葵，怎么都好，以后是她的造化。哪怕多活一天也是命，你带她走吧，离开这个村子，永远不要回来，若有地方能卖也行。”翠花叹了口气，看了看小葵说道：“别怪妈妈，你长大后就懂了。”疯婆子生怕翠花会反悔，如获至宝般的逃开了。很快就不见了踪迹很快16年过去了。疯婆子果然走的远远的，来到了另一个村：向阳村。疯婆子把能卖的都卖了，面子，身子，腰子。实在没有什么能卖的啦。自己也得了重病，啥毛病也说不清，毕竟也请不起大夫。又是一年冬天，村边的一处破庙中。“小葵呀，你也大了。我帮你找了个好去处。这些年委屈你了。你也没啥手艺，但是能吃苦。向阳村有个兄弟俩，老二一直没娶到老婆，人不错，就是眼睛不太好。主要是能有口饭吃。” “能有钱给妈治病吗？我不要离开你妈妈”“我老婆子养不了你了，也不需要你照顾了。你我互相都是累赘。你长大了，应该可以懂事了。我不是你的妈妈，你的妈妈叫翠花。”“那我妈妈呢，她为什么不要我。”“哎，别怪妈妈，你长大后就懂了。”“我已经长大了。”“那这门亲事就算答应了。小葵长大了。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“我懂，可是你一定不想拖累我的吧。好孩子，去吧。那户人家只是眼瞎。你体贴着多疼人，说不定招人欢喜。好日子就来了。照顾个瞎子，总比照顾一个快死的老婆子好。”庙外的下起了大雨 ，冲破碎的瓦片出窜进来，滴答滴答的四处弹出雨珠。冰冷的雨水，溅射到疯婆子身上。小葵连忙俯下身子搂住她，两个人无声的哭泣着。她们知道，天下无不散的宴席。现实就是小葵答应了亲事，她虽然没法救活疯婆子，但是可以给她好好安葬。这可能是最好的结局了。小葵必须长大，她会努力去改变命运。向阳村有户人家，两兄弟相依为命，家中还一病重在床的父亲。老大生的俊俏叫阿乙，老二眼睛有疾不能视物叫阿丙。为了照顾父亲和老二，老大也没能外出挣钱，说来也巧，有着一不算富裕的人家女儿如花一直愁嫁，相中了老大的模样。这女儿长的显老，走起路来也有些沉重。旁人议论起来，都说她一个人的岁数和体重都约等于两兄弟之和。老大娶了这如花婆娘后，家中最艰难的日子算是熬过去了。娘家总归会整些补贴过来给女儿。偶尔分杯羹，也能润一下老二和老爹。只是，如花这肚子怕是圆鼓鼓的涨到了极限，怎么都没法再扩一圈。老大心中常暗暗琢磨，这是不是才是他们嫁女儿的初衷。可是，这事绝不能说。日子有时候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。小葵要嫁的，就是这家老二。大概想着的事，这家中得赶紧多些人手，眼疾多半是不会遗传的。小葵是翠花的后代，翠为嫩绿，长的鲜，浑身水灵，从来没吃过饱饭，身材也是柳腰纤足，走路不会摇曳生姿，但透着年轻透着活力。虽是外来疯婆子养着的不明来历的讨饭女孩，但村里人都知道这女孩比一些女子干净。这么一看，也算是件好姻缘。小葵入了门后，担负起原先老大照顾老二的责任。一切都收拾的干干净净。平日里，还领着老二到处去学手艺，看看哪家的活，可以不用眼睛。虽是还没个明目，但是希望还在，瞎子心里心疼小葵，小葵也盼着黑暗转天明的一刻，有着希望就好。最大的事，也有了眉目，一年半后，小葵有了身孕，还是个男孩。取名小乌龟。这次怀孕，原本身子骨弱的小葵大病一场。同年老人病重扛不住也走了。索好小乌龟小葵挺了过去，平安降临。在这个一半一半的生死门走了一遭。也算是万幸如此一来，日子开始艰难了些，瞎子小葵小孩，都是需要照应的人了。这下，老大和婆娘如花，也不得不帮衬着。但是，小葵的心里踏实着，是个男孩，一切的希望真的开始了。又过了一年，冬雪初临，小葵刚把小乌龟哄睡不哭了。阿丙叫了小葵出去。“咋了，阿丙。孩子虽然睡了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醒了，一踢被子准着凉。天冷的哆嗦。有啥事要出去说的吗？外面还下着雪。”“我怕孩子醒了”阿丙拽到小葵的胳膊还是在继续往外拉。“这怕啥，俺俩悄悄的说。”小葵不顺意的挣脱开，没想阿丙一个趔趄差点摔着，她又连忙扶上去。“这事恐怕你听了就不会悄悄的”阿丙蹲在门口，叹了口气。小葵对着冻的发红的双手哈了口气，轻轻带上门。也蹲了下去。“你说吧。什么样的事，我们都能抗过去的。我能帮你的都会帮衬着的”“哎，小乌龟还小，能活过这一年，全靠俺家的大哥婆娘接济和照应。”“你说的没错，可是都是一家人，互相帮衬着也是自然的。等如花嫂嫂的孩子出生后，你放心，我也会尽量帮忙带着的。”“如花她下不了种，我们这个村，这么穷。但凡是个女的，没有嫁不出去的。何况她家还有些存续。至于胖些倒是更方便生娃。没理由便宜了咱家。我是个瞎子，所以，如花就挑了我哥。过门的时候，我哥就隐隐猜想如花会不会不能生娃。果然嫁过来这么许久，肚子真的不再鼓囊了。”“我也时常替大哥这么猜，不过从来也没问出口，这么一说，我是明白了。可是，这事，我们怎么帮呢，如花这得看大夫。”小葵皱了皱眉，总感觉哪里会开始不对劲。“看过了，自然是看过了。没戏。但是，大哥为了我做了这么多，自己没个种，着实说不过去。他心里一直跟我说想要个娃。”“那，我们能帮什么忙。”“小葵啊，你看在他们两口子对咱家小乌龟有再造之恩的份上，给咱哥添个娃。”小葵，猛的站起来，退到一侧。瞪大了双眼：“你在说什么，这怎么可以。太荒唐了。我是你的媳妇。再说了，这种事，如花嫂嫂能不发现？”“这就是如花的意思，她缠着我半年了，我一直没敢说这事。但是，小乌龟一天天的长大。再说了，这事荒唐吗？不荒唐，隔壁村王秀才也是这么整的，人家念过书的，也是懂规矩的，也没什么。你就当丈夫死了，改嫁了。生完孩子又回来了。就行了。反正大家都一个屋檐下，平日里，也是一起照顾的，你的孩子，他的孩子，都是大家的孩子。”“那我们小乌龟不就是大家的孩子，给你哥认个干爹。”“早就说过了，如花说了一句，我和你大哥一直花钱照顾着小乌龟，你们就能心安？你大哥没了种传宗接代，你就过意的去？你应该记得你们爹临终前，他对阿乙的念想吧，希望他有个自己的种。”“那你不会已经答应了吧”“我如何能答应，可是如花说，也不勉强咱们，他们可以让阿乙再找个姑娘，能生娃就行，给点钱，只不过这么一来，那小乌龟这边是决然照顾不过来了。”“那你怎么想，我可是你的女人。”“我能怎么想，娶你也是大哥的钱，我一直是大哥照顾的，后来我们一家人，都是大哥和如花帮衬的，我就是和你商量一下，这事，我们不说出去谁都不知道，外人就当我们生了两个，后来匀了一个给大哥。以后还是一家人，生完孩子后，大哥还是你大哥，不能不守规矩。你也随时能看两个娃。大嫂都没意见。人不能忘本啊。”小葵楞了许久“阿丙哥，你先进去，我在外面冷静一下。”小葵知道，女人本来就是如此，他们说的已经如此客气，当初若不是嫁过来，恐怕连给疯婆子办后事的钱都没有。谁让自己命苦呢，是老天在考验自己。不能忍或许就没希望。自己吃多少苦没啥，小乌龟是自己的命，是希望。不能掐了去。冬去春来，又是一年秋风落叶，小乌龟两岁了。小葵的肚子又大了起来，一晃数月，这天小葵腹痛不止，大家急忙将小葵送到镇上的诊所，每个人心中都在祈祷一切都要顺顺利利。毕竟又要去一次鬼门关。随着一声啼哭。娃平安落地，小葵松了口气昏了过去。等到再次醒来时，小葵发现小孩并不在身边。自己已经回到家中，她看见的阿丙，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神，但是那愁容还是一目了然。“娃呢？”“小乌龟在的，睡着了。”“我是问刚出生的娃，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，是担心我吗？我这不醒过来吗？”说着小葵挣扎着想起床：“娃是在大哥那里吗？”“是的，媳妇呀，俺们还是想和你商量个事，看你身子这么弱。你再睡会儿”说完阿丙摸索着往门外走去。“别走了，在屋里说，我哪里还睡的着。我要看自己的娃。”“小葵啊，我们能不能不要这个娃？我哥不要，如花也不要、”“什么，你疯了？什么意思！”小葵一下子大声起来，急的翻下床，一个没站稳摔了下去。阿丙想去扶也扶了个空。远处小乌龟哭喊起来。“我去哄孩子，你自己先上床。我们过会儿说”“为什么，为什么，为什么，到底哪里出了问题。”“为啥是个女孩！”小葵愣住了，她从来没想过女孩怎么了，犯法了，犯天条了？怎么就不能是女孩了？“娃在哪里？女孩咋了?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，他不要，我自己养！”“你先冷静！”阿丙突然拉高了声音，顾不得还在哭啼的小乌龟。傀儡湖畔，小葵的耳边还反复响起那些话语：“一切都是命，你可以自己选。但是，没有人会去替你承担，能照顾小乌龟的只有你。所以，你哪怕想出去找个村里那小树林的行当，都是没可能的。只有大哥和我如花照应着，小乌龟才会长大。有时候，不可能什么都要，你只能选一个。这是你的权利。”湖水倒映着天空的一抹昏黄，像一副巨大的深渊平铺在小葵的眼前，而小葵就好似悬在这深渊之上，怀里是一个熟睡着的婴儿，深渊似乎一个旋转的磁力场，发出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，要将婴儿往深渊吸去。一圈圈的波纹漾开。一瞬间，小葵反而有些不舍，有些反弹，有些厌恶，为什么一切都不能随自己心愿，到底是哪里出了错。远处湖面掠过几只大雁，小葵不由的被分了心。只不过几秒的时间，又回过神来。对呀，大雁的归宿是天空，湖水倒映过大雁的影子。但是，终究只是幻影。水是鱼儿的家园。大雁的倒映只是一场误会，原本它就不属于这里，只不过恰巧被看见了。小葵好像了然了，是的，怀里的宝宝，原本就不该降临。人间不是她的向往，她甚至不是来人间凑数的，只不过划过人间的天幕，留下一个影子。唯一的作用，就是告诉自己，这就是命。好好的接受安排，别去多想，这样一来就好受了些许。美好的未来，总是会有挫折，现在只是考验，下一次，还会是个男孩。而这次，宝宝和我的缘分还没到。“孩子，下辈子投个好人家，妈妈对不起你。”湖水如镜，瞬间破碎，如同虚空张开一个入口。小葵闭上了眼。她期待再次睁开眼时，一切平静如常。突然，谁推了小葵一把。是一个疯子一样的老妇人。只见她扑进水里，又把那孩子捞了起来。“你是谁，干嘛？”小葵恼怒有人看见了这可怕一幕。比抛弃一个婴儿更令她恐惧的是被别人发现。抛弃了婴儿，或许自己还有未来，被别人撞见，那就一切乱了套。再次不受控了。“姑娘，这孩子我要了。”小葵楞住了，看起来，这疯婆子明白自己的举动，并且还愿意接受这个累赘。“你自己都这样了，还养的起？”小葵说道一半，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个照顾自己的疯婆子。老妇人见小葵也没有进一步的阻拦，忙像捡到宝贝一样。“我活多久，她就多久，多可爱的女孩呀。”老妇人边说边往远处走。“你有名字吗？叫什么？”小葵没有阻拦，也没想阻拦，或许这是最好的。不影响自己的未来，孩子也还有一线生机。最好是万一有一天还能找回来。“翠花，你放心，我会跑的远远的，离这个村远远的。”小葵满是泪痕的脸上好似又挂起了一丝笑容。“别怪妈妈，你长大后就懂了”湖面转黑，夜幕低垂。小葵看着翠花远去的身影，恍惚间有了份熟识的感觉，却又不想回味这份熟识，她转过身，加快了步子跑了起来。生怕噩梦中的什么会追着自己。翠花其实每日都在这傀儡湖畔游荡，无数次她想扑进这深渊，一了百了。二十年前她曾弄丢了一个叫小葵的女儿。或许是天意吧，又让她抢到了一个，那她的名字还是叫小葵吧。
